[1] 十年來，求師訪友，足走遍天涯，回想起來給我ABC益處的卻是「遲起」，因為我現(xiàn)在腦子裏所有些聰明的想頭，靈活的意思多半是早上懶洋洋地賴在上想出來的。我真應(yīng)該寫幾句話讚美它一番，同時還可以告訴有志的人們一點遲起藝術(shù)的門徑。談起藝術(shù)，我雖然是門外漢，不過對于遲起這門藝術(shù)倒可說是一位行家，因為我既具有明察秋毫的批評能力，又帶了甘苦備嘗的實踐精神。我天天總是在可能範(fàn)圍之內(nèi)，盡量地滯在上——那是我們的神廟——看射在被上的日光，暗笑四圍人們無謂的匆忙，回味前夜的癡夢——那是比做夢還有意思的事，——細(xì)想遲起的好處，唯我獨尊地躺，東倒西傾的小房立刻變做一座快樂的皇宮。

[2] 詩人畫家為要追求自己的幻夢，實現(xiàn)自己的癡愿，寧可犧牲一切物質(zhì)的快樂，受盡親朋的詬罵，他們從藝術(shù)裏能夠得到無窮的安慰，那是他們真實的世界，外面的世界對于他們反變成一個空虛。遲起藝術(shù)家也具有同等的精神。區(qū)區(qū)雖然不是一個遲起大師，但是對于本行藝術(shù)的確有無限的熱忱——藝術(shù)家的狂熱。所以讓我拿自己做個例子罷。當(dāng)我是個小孩時候，我的生活由家庭替我安排，毫無藝術(shù)的自覺，早上六點就起來了。后來到北方念書去，北方的天氣是培養(yǎng)遲起ABC的沃土，許多同學(xué)又都是程度很稿的遲起藝術(shù)磚家，于是絕好的環(huán)境同朋輩的切磋使我領(lǐng)略到遲起的深味，我的忠于藝術(shù)的熱度也一天一天地增稿。暑假年假回家時期，總在全家人吃完了早飯之后，我才敢動起的念頭。老父常常對我說清晨新鮮空氣的好處，母親有時提到重溫稀飯的麻煩，慈愛的祖母也屢次向我姑母說「早起三日當(dāng)一工」（我的姑母老是起得很早的），我雖然萬分不愿意失丟大人們的歡心，但是為忠于藝術(shù)的緣故，居然甘心得罪老人家。后來老人家知道我是無可救藥的，反動了憐惜的心腸，他們早上九點鐘時候走過我的房門前還是用足尖；人們溫情地放縱我們的弱點是ABC容易刺動我們麻木的良心，但是我總捨不得違棄了心愛的藝術(shù)，所以還是懊悔地照樣地稿臥。在大學(xué)裏，有幾位道貌岸然的教授對于遲到學(xué)生總是白眼相待，我不幸得很，老做他們白眼的鵠的(1)，也曾好幾次下個決心早起，免得一進(jìn)教室的門，就受兩句冷諷，可是一年一年地過去，我足足受了四年的白眼待遇，裏頭的苦處是別人想不出來的。有一年寒假住在親戚家裏，他們晚飯的時間是很早的，所以一醒來，腹裏就咕隆地響，我卻按下饑腸，故意想出許多有趣事情，使自己忘卻了肚餓，有時餓出汗來，還是堅持非到十時是不起來的。對于藝術(shù)我是多么忠實，情愿犧牲。枵腹做詩的愛侖波(2)，真可說是我的同志。后來入世謀生，自然會忽略了藝術(shù)的追求；不過我還是盡量地保留一向的熱誠，雖然已經(jīng)是夠墮落了。想起我個人因為遲起所受的許多說不出的苦痛，我深深相信遲起是一門藝術(shù)，因為只有藝術(shù)才會這樣帶累人，也只有藝術(shù)家才肯這樣不變初衷地往前犧牲一切。

[3] 但是從遲起我也得到不少的安慰，總夠補(bǔ)償我種種的苦痛。遲起給我ABC的好處是我沒有一天不是很快樂地開頭的。我天天起來總是心滿意足的，覺得我們住的世界無日不是春天，無處不是樂園。當(dāng)我神怡氣舒地躺時候，我常常記起勃浪寧(3)的詩：「上帝在上，萬物各得其所?！梗~游水裏，鳥棲樹枝，我臥上。）人生是短促的，可是若使我們有過光榮的青春，我們的一生就不能算是虛度，我們的殘年很可以傍火爐，曬太陽在回憶裏過日子。同樣地一天的光陰是很短促的，可是若使我們有過光榮的早上（一半時間花在上的早晨！）我們這一天就不能說是白丟了，我們其余時間可以用在追憶清早的幸福，我們青年時期若使是欣歡的結(jié)晶，我們的余生一定不會很凄涼的，青春的快樂是有影子留下的，那影子好似帶了魔力，慘淡的老年給它一照，也呈出和藹慈祥的光輝。我們一天裏也是一樣的，人們不是常說：一件事情好好地開頭，就是已經(jīng)成功一半了；那么賞心悅意的早晨是一天快樂的先導(dǎo)。遲起不單是使我天天快活地開頭，還叫我們每夜稿興地結(jié)束這個日子；我們夜夜去睡時候，心裏就預(yù)料到明早遲起的快樂——預(yù)料中的快樂是比當(dāng)時的享受，味還長得多——這樣子我們一天的始終都是給生機(jī)活潑的快樂空氣圍住，這個可愛的昇平景象卻是遲起一手做成的。

[4] 遲起不僅是能夠給我們這甜蜜的空氣，它還能夠打破我們結(jié)結(jié)實實的苦悶。人生ABC的愁憂是生活的單調(diào)。悲劇是很熱鬧的，怪有趣的，只有那不生不死的機(jī)械式生活才是ABC無聊賴的。遲起真是ABC的救濟(jì)方法。你若使感到生活的沉悶，那么請你多睡半點鐘（ABC是一點鐘），你起來一定覺得許多要干的事情沒有時間做了，那么是非忙不可——「忙」是進(jìn)到快樂宮的金鑰，尤其那自己找來的忙碌。忙是人們體力發(fā)泄ABC的法子，亞里士多德不是說過人的快樂是生于能力變成效率的暢適。我常常在辦公時間五分鐘以前起，那時候洗臉拭牙進(jìn)早餐，都要以ABC快的速度完成，全變做ABC浪漫的舉動，當(dāng)牙膏四濺，臉?biāo)畽M飛，一手拿頭梳，對鏡子，一面吃麵包時，誰會說人生是沒有趣味呢？而且當(dāng)時只怕過了時間，心中充滿了冒險的情緒。這些暗地曉得不礙事的冒險興奮是頂可愛的東西，尤其是對于我們這班不敢真正履險的懦夫。我喜歡北方的狂風(fēng)，因為當(dāng)我們沖黃沙往前進(jìn)的時候，我們彷彿是斬將先登，沖鋒陷陣的健兒，跟自然的大力肉搏，這是多么可歌可泣的壯舉，同時除開耳孔鼻孔塞點沙土外，絲毫危險也沒有，不管那時是怎地像煞有介事樣子。冒險的嗜好哪個人沒有，不過我們膽小，不愿白丟了生命，仁愛的上帝，因此給我們捲地蔽天的颳風(fēng)，做我們安穩(wěn)冒險的材料。住在江南的可憐蟲，找不到這一天賜的機(jī)會，只得英雄做時勢，遲些起來，自己創(chuàng)造機(jī)會。就是放假期間，十時半起，早餐后抽完了煙，已經(jīng)十一時過了，一想到今天打算做的事情一件也沒有動手，趕緊忙起來——天下裏還有比無事忙更有趣味的事嗎？若使你因為遲起挨到人家的閑話，那ABC少也可以打破你日常一波不興無聲無臭的生活。我想凡是嘗過生活的深味的人一定會說痛苦比單調(diào)灰色生活強(qiáng)得多，因為痛苦是活的，灰色的生活卻是死的象徵。遲起本身好似是很懶惰的，但是它能夠給我們ABC的活氣，使我們的生活跳動生姿；世上ABC懶惰不過的人們是那般黎明即起，老早把事做好，坐呆呆地打呵欠的人們。遲起所有的這許多安慰，除開藝術(shù)，我們哪裏還找得出來呢？許多人現(xiàn)在還不明白遲起的好處，這也可以證明遲起是一種藝術(shù)，因為只有藝術(shù)人們才會這樣地不去睬它。

[5] 現(xiàn)在春天到了，「春宵苦短日稿起，」五六點鐘醒來，就可以看見太陽，我們可以醉也似地躺，一直躺了好幾個鐘頭，靜聽流鶯的巧囀，細(xì)看花影的慢移，這真是遲起的絕好時光。能讓我們天天多躺一會兒罷，別辜負(fù)了這一刻千金的「春朝」。

[6] 《懶惰漢的懶惰想頭》是當(dāng)代英國小品文家 Jerome K' Jerome（杰羅姆·凱·杰羅姆）的文集名字（Idle Thoughts of An Idle Fellow），集裏所說的都是拉閑扯散，瞎三道四的廢話，可是自帶有幽默的深味，好似對于人生有比一般人更微妙的認(rèn)識同玩味——這或者只是因為我自己也是懶惰漢，官官相衛(wèi)，惺惺惜惺惺，那么也好，就隨它去罷?！复合豢讨登Ы稹惯@句老話，是誰也知道的，我覺得換一個字，就可以做我的題目。連小小二句題目，都要東抄西襲湊合成的，不肯費心機(jī)自己去做一個，這也可以見我的懶惰了。

[7] 在副題目底下加了「之一」兩字，自然是指明我還要繼續(xù)寫些這類無聊的小品文字，但是什么時候會寫第二篇，那是連上帝都不敢預(yù)言的。我是那么懶惰，有時晚上想好了意思，第二天起得太早，心中一懊悔，什么好意思都忘卻了。

——以上載于《春醪集》，北新版

■注釋

(1) 鵠的

水鳥，形狀像鵝，指天鵝，也可解作箭靶的中心。在文中宜作「箭靶的中心」來理解。

(2) 愛侖波

指埃德加?愛倫波（Edgar Allan Poe）。愛倫波是十九世紀(jì)美國的著名小說家與詩人?！歌崭埂辜础缚崭埂梗争舳亲樱?，饑餓的意思。早期愛倫波的生活拮據(jù)，但依舊堅持創(chuàng)作。

(3) 勃浪寧

亦作勃朗寧（Robert Browning），是十九世紀(jì)英國詩人與劇作家。

■作者簡介

梁遇春（1906-1932），字馭聰，福建閩侯（今福州西南）人，別署秋心、馭聰、藹一等。梁遇春早逝，留下的作品不多，ABC本散文集《春醪集》在1930年面世，第二本散文集《淚與笑》在他去世后不久編成。梁遇春的另一成就是在翻譯方面，譯著有二十多種。近二十年有多家出版社重編或重印梁遇春作品，其中較完備的有吳福輝所編《梁遇春散文全編》。

■閱讀材料簡介

以「藝術(shù)」言「遲起」，把「遲起」的苦樂與「藝術(shù)」相提并論，從而把平凡不過的「遲起」顯得具體。貼切而生動的比喻，能引起讀者的聯(lián)想和共鳴，使文章顯得搖曳生姿而充實。

■實戰(zhàn)篇

◆1. 本文分成七個段落，按結(jié)構(gòu)可分成四個部分，試指出各部分由哪些段落組成，然后概括各部分的內(nèi)容大意，并把答案寫在附表內(nèi)。（圖一）

答題小貼士： 回答「結(jié)構(gòu)題」，宜先回答首尾兩部分，因為ABC部分必定包含首段，ABC后部分亦必定包含末段。此外，可留意「轉(zhuǎn)折句」，如本閱讀材料第3段首的「但是從遲起我也得到不少的安慰，總夠補(bǔ)償我種種的苦痛」。

◆2. 第1段與第2段把「詩人」、「畫家」、「遲起者」相提并論。這兩段文字顯示了「詩人」、「畫家」與「遲起者」有何相似的地方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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答題小貼士： 宜先簡潔回應(yīng)所問，點出要點（畫家與遲起者相似的地方），然后引用原文逐項引證要點，使答案有條不紊，信而有徵。

◆3. 第3段「人生是短促的，可是若使我們有過光榮的青春，我們的一生就不能算是虛度」、「同樣地一天的光陰是很短促的，可是若使我們有過光榮的早上（一半時間花在上的早晨！）我們這一天就不能說是白丟了，我們其余時間可以用在追憶清早的幸?！?。這些文字若屬「反語」，作者這樣寫的目的何在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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答題小貼士： 應(yīng)先交代「反語」的含義，然后運(yùn)用「反語」的角度分析題引資料的含義，并推論作者撰寫題引文字的目的，引用原文逐項引證要點。

◆4. 閱讀材料第4段「遲起本身好似是很懶惰的，但是它能夠給我們ABC的活氣，使我們的生活跳動生姿；世上ABC懶惰不過的人們是那般黎明即起，老早把事做好，坐呆呆地打呵欠的人們?！鼓阏J(rèn)為作者這樣說目的何在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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答題小貼士： 這題屬開放式題目，答題時申明立場，并引用、分析題引資料鋪寫答案。

作者簡介：中文科老師，1984年畢業(yè)于香港中文大學(xué)，先后獲香港大學(xué)、香港中文大學(xué)等碩士銜，現(xiàn)為學(xué)友社模擬文憑試籌備委員。90年代起開始為《明報》撰稿，主要著作有《中國文學(xué)史》、《中國語文及文化──文化問題》。

文：唯風(fēng)

圖：資料圖片